乌克兰的政治走钢丝
在整场战争中，乌克兰政府始终对美国的支持保持清醒认识，从未将其视为理所当然。美国在军事援助的绝对数量上遥遥领先其他国家，尤其是在网络战、先进防空系统以及情报支持等关键领域，美国的资源几乎无可替代。但乌克兰也明白，外部援助并非永远可靠。早在一年之前，基辅就开始为美国可能削减支持的未来未雨绸缪。
历史证明，美国在乌克兰最艰难的时刻提供了关键支持，无论是共和党还是民主党的总统，都未曾彻底放弃过对乌克兰的援助。但乌克兰也清楚，战争的长期化对任何国家的支持耐心都是一种挑战。乌克兰人并不希望陷入持久战，他们渴望的是果断的胜利，而不是长期消耗。然而，要实现这一目标，乌克兰需要在拜登政府剩余任期内尽可能多地获取资金和武器，为可能到来的特朗普政府奠定坚实的基础。
如果特朗普真的尝试与普京对话，乌克兰必须在战场上占据绝对有利的位置，以避免被迫接受不利的停战条件。乌克兰深知，要维系华盛顿的支持并不容易，但他们也深谙这样一个现实：在这场战争中，没有任何一件事是轻而易举的。
作者：娜塔莉亚·古梅纽克
编辑：阿K
在与俄罗斯的对抗中，乌克兰人一向以黑色幽默应对复杂局势，美国总统大选结果也不例外。在大选后第二天，乌克兰的社交媒体上充斥着笑话和讽刺。一些士兵戏称：“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战争将在24小时内结束。”这显然是在调侃当选总统唐纳德·特朗普的长期主张，即他能够在一天内结束战争。
然而，特朗普连任的可能性让乌克兰感到不安。特朗普始终没有明确说明他打算如何结束战争，也未阐明在何种条件下达成停战协议。在9月与副总统卡马拉·哈里斯的辩论中，他甚至拒绝表态支持乌克兰胜利。此外，他对美国向乌克兰提供军事援助的数量多次表示不满。在这一背景下，特朗普对俄罗斯总统普京和竞选伙伴JD·万斯的赞赏也让乌克兰感到忧虑。
万斯是首批公开反对援助乌克兰的共和党人之一，曾在2022年直言：“我并不关心乌克兰发生了什么。”与此同时，民调显示，尽管绝大多数民主党人认为美国有责任支持乌克兰，但仅约三分之一的共和党选民持类似观点。这些因素使乌克兰担心，作为其最大武器供应国的美国可能在援助上松懈，甚至容许莫斯科主导和平进程。
然而，战争的残酷现实迫使乌克兰务实应对：无论局势如何恶化，他们都需要调整策略以求生存。尽管特朗普的竞选言论令乌克兰警惕，但总统泽连斯基已开始为可能的合作做准备。毕竟，乌克兰人经历过特朗普的首个任期，对其政治风格有一定了解。尽管特朗普试图讨好普京并主张“交易”外交，他最终还是批准了包括标枪反坦克导弹在内的关键致命武器，这些对抗俄罗斯至关重要。
对于乌克兰而言，特朗普连任的影响是复杂的。即使特朗普的重返政坛可能带来初期的猜测、不安和失望，甚至导致华盛顿放缓或冻结军事援助，从而使乌克兰遭受更大的伤亡和领土损失，基辅也明白美国不太可能轻易让普京占得上风。特朗普一向厌恶漫长而代价高昂的战争，而乌克兰人也希望结束战争，但他们追求的是在实力基础上的和平，而非屈服于莫斯科的条件。泽连斯基的首要任务始终是确保乌克兰获得长期保护人民的资源，无论外部政治风向如何变化。
解读援助
在整场战争中，乌克兰政府始终对美国的支持保持清醒认识，从未将其视为理所当然。美国在军事援助的绝对数量上遥遥领先其他国家，尤其是在网络战、先进防空系统以及情报支持等关键领域，美国的资源几乎无可替代。但乌克兰也明白，外部援助并非永远可靠。早在一年之前，基辅就开始为美国可能削减支持的未来未雨绸缪。
2023年夏季的反攻行动未能取得预期成果后，乌克兰官员注意到美国媒体对战争的报道开始变得愈发负面，这被解读为华盛顿军事援助可能减少的潜在信号。这一判断促使泽连斯基政府迅速调整策略，加速推进国内武器生产，以减少对外援的依赖。同时，基辅方面积极加强与欧洲其他伙伴国的合作关系，并拓展与加拿大、日本等盟友的联系，为未来的多边合作奠定基础。
此外，乌克兰加大了推动其“和平方案”的外交努力。这一多边倡议于2022年9月首次提出，旨在为战后关键问题寻求国际共识，包括粮食安全、环境修复、能源基础设施重建以及核安全保障等领域。截至目前，已有约90个国家表态支持这一方案。
2024年10月，乌克兰工兵在前线附近修建防御工事
乌克兰官员深知，若未来不得不与俄罗斯展开谈判，他们需要确保自己不至于孤立无援。因此，基辅早早将自己的和平愿景摆上谈判桌。例如，乌克兰明确提出，人道主义议题——如被带到俄罗斯的乌克兰儿童返乡和战俘交换——可以作为谈判的基础。这种战略不仅是为应对潜在的和平谈判，更是为了向国际社会展示乌克兰的理性和正当性。
与此同时，无论美国援助的前景如何，乌克兰始终清楚一点：要确保获得美国两党持续的支持。这一认知源于2019年的教训。当时，特朗普因要求泽连斯基调查乔·拜登而引发弹劾审判。尽管当时乌克兰政府主要与特朗普团队合作，但他们也开始意识到，与民主党人建立联系同样重要。2022年俄罗斯开战后，民主党成为乌克兰主要对话伙伴，但基辅并未因此忽视与共和党的接触。
乌克兰对美国政治生态的深刻理解成为争取军事援助的关键。在共和党控制的国会中，没有共和党的支持，任何援助法案都难以通过。2023年底，当共和党主导的众议院一度搁置援助法案时，基辅迅速调整策略，加强与更多立法者和共和党阵营人士的沟通。
同年11月，泽连斯基甚至在基辅会见了福克斯新闻公司首席执行官拉克兰·默多克，以拉近与右翼媒体的距离。持续的努力终于在2024年4月奏效，国会批准了迟迟未决的一揽子援助计划。关键时刻，共和党籍众议院议长迈克·约翰逊被说服，表示援助乌克兰“至关重要”。
基辅的游说活动在总统选战期间也未间断。2024年7月，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闭幕后，泽连斯基与特朗普进行了自2021年特朗普卸任以来的首次通话，特朗普称之为“一次非常好的通话”。同月，泽连斯基前往犹他州参加全国州长协会会议，与多位共和党政界人士直接对话。9月，他在基辅接待了特朗普盟友、参议员林赛·格雷厄姆及其他国会议员。格雷厄姆在访问后公开呼吁增加对乌克兰的武器援助，并强调乌克兰的战斗具有全球意义，“他们正在努力阻止俄罗斯人，这样我们就不必与他们作战。”
2024年3月，泽连斯基在基辅欢迎美国参议员林赛·格雷厄姆
泽连斯基在2024年9月底对美国的访问可谓一次外交高潮。他不仅会见了现任副总统卡马拉·哈里斯，还与总统候选人特朗普进行了面对面的交流。对分析人士来说，特朗普愿意在竞选最后阶段抽出时间与泽连斯基会晤并非寻常之举。这一会面反映出特朗普对乌克兰问题的重视，也为乌克兰争取到在美国选举中保持重要议题地位的机会。
基辅此次的另一关键目标是应对西方部分盟友日益增长的厌战情绪。随着战场形势持续胶着，乌克兰必须向盟友展示其明确而可行的取胜战略。在此次访问中，泽连斯基向拜登政府以及特朗普和其他关键人物阐述了乌克兰的“胜利计划”。虽然计划的核心内容仍未公开，但已知部分显示，乌克兰计划利用更先进的武器系统，从技术层面改变战场格局。例如，通过精准打击俄罗斯的后勤枢纽，削弱其维持前线作战的能力，并争夺空中控制权，以减轻乌克兰地面部队的压力。
对于这份“胜利计划”，华盛顿方面的反应尚不明朗。拜登政府与特朗普团队都没有明确表态是否支持这一战略。然而，对于泽连斯基和基辅来说，这次行动的意义远超于直接成果本身。通过展示乌克兰的务实态度和技术能力，他们传递了一个重要信号：无论白宫最终由谁掌控，乌克兰都愿意并有能力与其合作，推进共同的战略目标。
从现实中学习
经过两年零九个月的战斗，乌克兰人对美国援助的局限性已经有了清醒的认识。拜登政府的战略——大规模提供军事援助但同时附加严格的武器使用限制——确实让乌克兰得以维持战斗，却始终未能扭转战争的基本态势。而对特朗普，他们同样没有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认为他的上台会带来什么突破性的转折。
当然，国家元首所说的话必须认真对待。当普京反复表示他计划摧毁乌克兰国家时，乌克兰人天真地认为他不是认真的。然而，特朗普誓言在24小时内结束战争，他的真实意图并不明确。首先，他似乎对俄罗斯没有多少影响力，而且也没有迹象表明俄罗斯愿意听他的——除非特朗普同意让莫斯科占领乌克兰的其余部分，但这似乎不太可能。
但乌克兰人还有其他依据：特朗普在上次担任总统期间是如何处理俄罗斯和乌克兰问题的。让我们来看看美国前驻乌克兰大使玛丽·约瓦诺维奇的回忆。在2024年大选前几周，约瓦诺维奇在匹兹堡与美国乌克兰社区举行会议时，描述了特朗普在2018年的一次新闻发布会上表示，他更信任俄罗斯总统而不是自己的情报部门。
据约万诺维奇称，特朗普还拒绝就俄罗斯在黑海国际水域袭击乌克兰船只一事向俄罗斯施压；后来，他还取消了美乌海军联合演习。（2019年，约万诺维奇本人被特朗普召回。）
时至2024年，特朗普的竞选活动并未给那些对乌克兰问题敏感的人带来多少安慰。10月底，特朗普与共和党参议员万斯在宾夕法尼亚州和密歇根州的竞选集会上，尽管对“停止资助外国战争”的承诺引发了台下观众的热烈欢呼，但两人对乌克兰战争只字未提。然而，这种沉默掩盖不了分歧的存在。在这两个关键摇摆州，许多支持哈里斯的乌克兰裔美国人对华盛顿可能终止对乌克兰的支持深感忧虑，担心这将使乌克兰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与此同时，也有相当一部分乌克兰裔美国人倾向于支持特朗普。匹兹堡乌克兰天主教堂的杰森·查伦神父便是其中一员。他曾在巴特勒的一场特朗普集会前主持祈祷仪式，是前总统的忠实拥趸。在一些支持者看来，特朗普的论点颇具说服力：乌克兰战争并非始于他的执政期间，而他任内则为乌克兰提供了首批标枪导弹这种致命性武器。这一论述巧妙地将自己的政策塑造成“有效支持”，而不涉及具体的责任问题。
2022年2月，一名乌克兰士兵在基辅附近打开美国提供的标枪反坦克导弹的包装，Valentyn Ogirenko / 路透社
基辅的许多人希望，特朗普及其团队在开始听取安全简报后能够变得更加务实。在特朗普的第一个任期内，没有明显的突破，但美国对乌克兰的支持程度确实在一点点增加，这主要是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当地局势有了更好的了解。这种情况可能再次发生：一旦特朗普面对俄罗斯在战场上的所作所为、朝鲜和伊朗（特朗普的仇敌）的深度参与以及乌克兰摧毁俄罗斯武器的有效性，他可能会发现美国必须竭尽全力阻止俄罗斯获胜。
但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讲，乌克兰也明白，特朗普的最终政策方向将取决于哪些人成为其政府中的佼佼者。11月11日，特朗普宣布共和党议员、退役绿色贝雷帽迈克·沃尔兹（Mike Waltz）将成为他的国家安全顾问，这标志着一个重要时刻的到来。
在美国，沃尔兹被称为乌克兰怀疑论者，他因质疑美国对乌克兰的援助计划而闻名，并声称欧洲应该分担更多的责任。他还曾在选举前表示，应该通过某种“外交解决方案”来结束战争。
但沃尔兹的准确观点可能更为复杂。在战争初期，沃尔兹与乌克兰民间社会成员进行了接触，并坚决批评莫斯科。他还表示，拜登对乌克兰的支持力度不够，甚至在2022年7月主张美国应向乌克兰派遣军事顾问。当时他说：“让我们赢得这场该死的战争！”最近，他表示，如果莫斯科不想谈判，特朗普可能会尝试“解除我们提供给乌克兰的远程武器的束缚”，从而让乌克兰提高对俄罗斯的代价。
伊隆·马斯克可能也很重要，他在乌克兰仍然是一个矛盾的人物。一方面，他的星链卫星网络对乌克兰的战争努力至关重要。但在2022年秋天，他拒绝了乌克兰在克里米亚上空使用星链的请求，当时乌克兰人正在毫不留情地瞄准该地区的俄罗斯军舰。马斯克声称，他希望防止普京使用核武器的情况发生。马斯克此举阻碍了乌克兰的行动，但乌克兰军队还是成功打击了克里米亚的俄罗斯目标。
起初，乌克兰政府没有对马斯克提出批评，但泽连斯基在当年秋天晚些时候对这位科技亿万富翁提出了质疑，因为马斯克提出了自己的“和平计划”，似乎呼应了莫斯科关于这场战争的说法，并建议允许俄罗斯保留克里米亚。根据《华尔街日报》10月份的报道，马斯克也是在2022年底开始偶尔与普京接触。（莫斯科否认了除了一通电话之外的任何接触，他们在电话中讨论了“太空以及当前和未来的技术”。）尽管如此，在选举之后，马斯克还是短暂地加入了特朗普与泽伦斯基的电话会议，据报道，他告诉乌克兰总统，他将继续向乌克兰发送星链地面站。
困难重重
特朗普在谈到24小时内结束战争时，人们试图解读他的意思。显然，他会说服普京进行谈判，但不清楚他如何做到这一点。（马斯克可能直接与普京对话，或者匈牙利总理维克多·奥尔班与特朗普和普京都友好，他们可能是这种谈判的潜在中间人。然而，即使开辟了这样的渠道，也远不清楚它可能带来什么结果。
许多乌克兰人从特朗普在第一任期内试图与朝鲜领导人打交道的角度看待普京与特朗普会谈的前景。最终，前总统培养的特殊关系并没有带来任何实质性协议。而普京是更强大的领导人，华盛顿对他的影响力甚至更有限。
在选举结束后不久，俄罗斯的主要宣传人员就断言莫斯科不在乎任何和平倡议，并警告美国不要发出最后通牒。他们还重申普京打算摧毁乌克兰。如果美国总统的角色只是迫使基辅接受莫斯科的条件，那么就没有理由让他担任和平调解人。
2024年9月，泽连斯基和特朗普在纽约特朗普大厦，Shannon Stapleton / 路透社
在靠近俄罗斯边境的一线阵地上，我与一群乌克兰士兵进行了交谈。他们坦率地承认，战争的漫长已经让他们感到疲惫，但他们对与普京谈判的可能性却表现出强烈反对。
在这些士兵眼中，任何停火都只是克里姆林宫的战术手段，用来争取时间武装自己，强化俄罗斯的战争经济，并为未来更具破坏性的进攻做好准备。他们担心，如果局势真如他们所料，俄罗斯的目标将是对第聂伯罗、哈尔科夫和波尔塔瓦等重要城镇发动更大规模的进攻，而他们的亲人将首当其冲成为报复对象。
这些忧虑并非杞人忧天。俄罗斯占领地区已经出现了对前乌克兰武装部队成员及其家属的报复性打击。如今，几乎每个乌克兰家庭都有成员参战，战争的代价不仅是前线的伤亡，更可能蔓延到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中。对士兵们来说，他们的战斗不仅是为了领土，也是为了保护家庭免遭侵害。
面对美国未来政策走向的不确定性，乌克兰采取的策略直截了当：努力让华盛顿理解，如果俄罗斯获胜，美国及其盟友也将面临巨大的战略风险。这不仅意味着其他国家的崛起，还可能鼓励其他强势政权效仿俄罗斯，威胁国际秩序的稳定。与此同时，基辅强调，美国对乌克兰的军事援助其实对美国本身也有巨大利益。例如，美国提供的弹药大多在本土生产，支持了美国国防工业并创造了就业岗位。
在外界看来，泽连斯基政府急于与即将上任的美国政府建立联系，可能显得有些机会主义。然而，这实际上是乌克兰深思熟虑的战略选择。基辅明白，拜登政府在剩余任期内可采取的行动空间极为有限，乌克兰必须迅速调整，以应对潜在的政策转变。
目前，拜登政府正在推动60亿美元的额外安全援助，这笔资金是此前通过的大规模援助方案的最后一部分。尽管如此，乌克兰的长期愿望——加入北约——似乎在当前的政治环境下难以实现。在拜登政府任期即将结束、特朗普可能重新掌权的背景下，这一目标的希望几乎变得渺茫。特朗普的外交政策倾向表明，他对扩大北约的兴趣不大，乌克兰知道必须依靠其他方式来维持与美国的军事合作。
历史证明，美国在乌克兰最艰难的时刻提供了关键支持，无论是共和党还是民主党的总统，都未曾彻底放弃过对乌克兰的援助。但乌克兰也清楚，战争的长期化对任何国家的支持耐心都是一种挑战。乌克兰人并不希望陷入持久战，他们渴望的是果断的胜利，而不是长期消耗。然而，要实现这一目标，乌克兰需要在拜登政府剩余任期内尽可能多地获取资金和武器，为可能到来的特朗普政府奠定坚实的基础。
如果特朗普真的尝试与普京对话，乌克兰必须在战场上占据绝对有利的位置，以避免被迫接受不利的停战条件。乌克兰深知，要维系华盛顿的支持并不容易，但他们也深谙这样一个现实：在这场战争中，没有任何一件事是轻而易举的。